老郭的大名叫郭庆喜。老郭年轻的时候,我们村里的人不叫他小郭,而是叫他戏(喜)子。并不是关中西府人戏、喜不分,咬字太重,而是故意把庆喜喊为庆戏。这是有原因的,老郭从童年时就爱看秦腔、爱唱秦腔。老郭个子高挑,瘦瘦的,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,不化妆,戏剧服装一上身,就是个女旦。那时候,距离我们村三里路的周公庙过会,东庵下和西庵下两个舞台唱斗台戏。轮到我们村里的农民给戏子管饭,中午饭和晚饭要给送到舞台上。村里像庆戏那样十一二岁的儿子娃娃,都不愿意给唱戏的送饭,因为他们的心思在庙会上那些耍猴的、玩蛇的、卖杂耍的、舞枪弄棒的人身上,对于唱戏的兴趣不大。但庆戏偏要天天去送饭,他把饭送到后台,可以近距离目睹没有化妆前的戏子是什么模样,可以把那些大刀、长矛、马鞭等等家伙拿在手里玩一玩;可以问一问唱戏的,《鬼怨》那场戏中李慧娘口中的火是怎么吹出来的。给唱戏的送了五天饭,老郭从《周仁回府》那出戏中学了一句戏:“闷悠悠回家来说明了情景”。每天一回家,他只唱这么一句戏。他把这句戏唱得烂熟,也唱烦了他父亲,当面责备他:“你有啥可闷的?吃不饱还是没穿暖和?你想说啥情景?”庆戏头一偏,说:“这是戏。戏是唱给人听的,你不听,我就不唱了。”老郭从小就爱上了秦腔,附近哪个村子唱戏,就跟着大人们去看。我们村东边的杨村庙会唱大戏。那时才五六岁的老郭到了舞台下,看戏的人黑压压一片,他挤不进去,又看不见,就爬上舞台西边的一棵槐树,骑在树杈上看。戏了人散,他下树的时候下得太急,粗布裤子被树的枝杈挂烂了,从裆部扯到了裤口,他用双手捂住了裤裆回到家。父亲一看他那样子,伸手就是一巴掌;母亲给他缝好了裤子。第二天,他又去看戏。那一年,距离我们村十七八里的凤翔县火星庙村唱戏,老郭跟随大人们去看夜戏。夜深人静,戏了人散,老郭一看,他跟随的大人一个也不见了。黑灯瞎火,他不知道回家的路,只好将头枕在看戏的留在舞台下的光滑的石头上,睡在戏台下。老郭父亲打着灯笼找到的时候,他正在戏场上呼呼大睡,鸡叫三遍了。回到家,父亲又是一巴掌,责问他:“戏能顶馍馍饭吃呀不?能吃饱你吗?”他说:“能,能顶馍馍饭吃。”老郭八岁那年,松陵村庙会,叫了周至县一班戏。庙戏唱了三天四夜,他看了三天四夜。父母亲没有想到的是,他竟然跟着戏班子跑了,跑到了千阳县——一戏班子在千阳县唱庙会。父亲和叔父找到了老郭,他不回去,说要学唱戏。而父亲要叫他读书,做一个读书人。老郭硬是被父亲和叔父拉扯了回来。老郭只读到了初中就辍学,当了农民。他唱的戏是自学的。锄地的时候,他一边锄一边唱;犁地的时候,一边吆牛一边唱;他拉着架子车唱,挥着镰刀唱,出门唱,进门唱,在街道上唱,在集市上唱,在县城里唱。哪里有他,哪里就有他的秦腔。他似乎不吃不睡也行,但不唱戏不行。似乎不唱戏,他坐卧不宁、心神不宁。看戏、唱秦腔戏,对他来说比吃肉都香。在劳动中唱戏,在唱戏中劳动,他从不觉得累。村里人说,老郭媳妇是唱秦腔戏唱来的。在去相亲的路上,媒人给他说:“戏子,你现在想唱就唱,到了郭村庄子你就不要再唱了,要不村里人会把你当作二杆子。”老郭说好。他唱了一路,进了郭村忍住没有唱。可是,到了给老郭说的对象家里,再也忍不住,就开唱了。媒人心想这桩婚事可能完蛋了。谁料,老郭未来的岳丈也是个戏迷,年轻时在小戏班子还唱过戏。他一听老郭唱得很入戏,边吃饭,边和老郭交流秦腔的长长短短,老郭这门亲事当天就定下了。老郭母亲去世那天,父亲叫他去舅舅家和姑姑家报丧。临出门的时候,叔父叮咛:“你娘没了,今日就不要唱戏了。”老郭说知道了。他一出村子,就开唱了:“我叫,叫一声老娘啊,我的娘亲……”老郭悲声大放,满村子都在流泪。老郭,从小郭被他自己唱为老郭了,他的人生被一声声秦腔浸泡着。老郭一直在野唱。当他登上舞台时,各村都有了文艺宣传队。老郭在现代戏《沙家浜》中,扮演敌人的司令。我们村的宣传队去县城参加会演,老郭获得了男演员一等奖。县剧团的那些名角都感叹:“老郭年轻时为什么不进戏班子?他本该成为秦腔艺术家的。”其实,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,人人都是戏子,只是生活分派的角色不同罢了。老郭当了一辈子农民,唱了一辈子秦腔,人生并非不完美。
作者简介:
冯积岐,岐山县凤鸣镇人,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第五届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年开始发表作品,著有散文集《将人生诉说给自己听》《人的证明》《没有留住的》等,小说集《小说三十篇》《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》,长篇小说《沉默的季节》《大树底下》《敲门》《村子》《敲门》等。《跌跌爬爬三十年》获年陕西省银河纪实文学一等奖,《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》获年陕西省双五文学小说集奖,《人的证明》获陕西省第七届双五散文集奖,《沉默的季节》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,《村子》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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